共苦
如今齐榭又说困了,而在这一句简短的解释之后,他又沉默下去。
比之曾说明的“懒得开口”,又多了点别的东西。
而他从前毫不避讳的目光总是半掩着,看过来只是一瞬,却总是收得很久,两人之间像是隔上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屏障,他有心想看清,却总是被避开,某一瞬的心念一动想要多说一点,却在愈发明显的逃避里不得不抛离本意,牵扯来诸多不痛不痒的话,再草草收场。
就像现在。
那团灵奴被齐榭攥在手里,明明这东西是奔着伤他们来的,却总是被他无意识地撚过,撩过。
薄雾被摊成薄薄一层,飘渺片刻,又回归浑黑的模样。
好像这不是什么可堪仇视的东西,而是一个玩物、爱宠,而齐榭的诸多拨弄都只是一种安抚,反而让它贴近了修长的手指,无害地依附着。
他问:“你待它倒是得心应手,是不是以前遇到过?”
这句话有强行攀扯的嫌疑,因为他没什么好说,又总觉得哪里不对,于是开口得很唐突。
齐榭的眼神又瞥过来。
然后他淡淡的回了一句:“见过。”
万物生息都有迹可循,灵奴也不是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,也是有根据可循的灵物。
但它又和一般的天生灵物,譬如长到一定程度,就可化形的高灵兔子、游鱼一类不太一样。
它是被折了一道,硬造出来的。
灵奴此物,多是生于某些高阶的阵法。
譬如符纸燃尽会留下一堆冷灰,阵法圆满,也多会留下什么东西,常见的都是些灵气,阵脚,半废的符文,若是有心,倒可以收集起来辅助修行。
而若是某个高阶阵未消散完全,被阵主半收半放地摆着,残存的灵气过多,就如同在一个空置的器皿里加了点水啊草的,日久天长,就会养出一点本没有的东西。
这个东西,就叫做灵奴。
因为是循着生气养出来的,这个东西天生喜好灵力,见风使舵,谁强往谁身上爬,哪里灵力充沛就往哪爬,很是厚脸皮。
后来有修士专司阵法,对这个玩意儿起了好奇心,研究出别的用处,亲设一个大阵,再让它养出灵奴,用类似结契的办法与这东西联系起来,为他捕捉世间灵气。
虽然看着乌漆嘛黑,但灵奴确实是有灵性的东西,若是物主摆正心思,这也是一个得力的好东西,只可惜经多年传承,这东西的造法已然不是秘辛,便有心思稍微歪斜的,直接将主意打到别人身上,以此为媒介,吸食他人灵力为己用。
不过诏丘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东西了,毕竟谁也不想打打杀杀过日子,高阶法阵派上用场的机会不多,修士都无比爱惜自己羽毛,在食补、磕丹药、闭关都可行的前提下,既然有其他提升修为的正当办法,拨出那么多灵力就为了养这个东西出来,就有些迂回多余。
是以齐榭说他见过,诏丘就忍不住多问几句。
“是自己养出来的吗?还是从别的阵法里捉到的?”
齐榭说:“在书里见过,看到一团黑黝黝的东西,就想起来了。”
其实他这个答法有点模棱两可,还有点答非所问,好像他从前见过,又好像没见过,只是今日才第一次碰到。但细细琢磨,又觉得他哪边都没认,只是单纯在解释,说自己晓得他手上攥着的是个什么东西罢了。
这样一句话,就有点难接。
诏丘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,若要继续追问,他连话头都找不到,若是不问,话题戛然而止,他想知道的一个也没弄明白,多少有点不甘心。
出于某些反叛的心思,或是人本性里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,他另换了一个说法:“这东西虽然稀罕,但毕竟和高阶阵依傍而生,阵法一类,但凡性凶,那便是大凶,若是以后再见到了,毋论余力高低,记得不要再凑上去。”
齐榭某些方面和严温相似,说话做事都很细致,绝不出丝毫偏差,一是怕积小成巨,一点错漏惹出难以收拾的局面,二是怕定性不当,让其他人误解,反而搅乱了原有的安排。
所以他故意挖了一个坑。
如果齐榭应下,说明之前确实遇到过,或是极可能遇到过可生出灵奴的高阶阵。若是他不应,将那个“再”字挑出来,那便说明他不曾遇到什么大事,前路无恙。
他状若无异地往前走,实则放慢的脚步,余光一直落在齐榭身上,等着他的反应。
微微得意又期待地等了一会儿,齐榭抿了一下唇,问道:“弟子不知,原来师尊之前遇到过这样的阵法吗?”
诏丘愣了愣,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凝住了。
他本意用来坑人的东西,被人绕过,不动声色的丢了回来。
自作孽,不可活。
要想阵中灵力充足,若非阵主修为高深,便要阵性足够极端。
这个极端,是贬义。
守生阵为护阵中生灵,大多是让灵力散出去,成屏障、补给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养着阵中人物,那便谈不上静水流深,越蓄越多。
而另一类灭生阵,若是将所困之物消磨了或是直接杀了,内里的灵力自然会逸散出来,萦绕在阵法中,吞食内化,如同坳塘淤积,越垒越厚。
是以灵奴这种缺德玩意儿,半邪半灵,多是灭生阵闹出来的。
若是诏丘说自己遇到过,也就是变相说自己曾遇到一桩棘手事,见过甚至动过杀念,到了非要启阵才可破解的境地。
这无非是将自己的老底抖搂干净,双手呈着送给人看。
他又不傻。
但从另一层来讲,齐榭若是真的遇到过这样惨绝的阵法,大抵也是不愿说的,是以自己这番追问,多少有些逾越。
于是他巧妙的避过这个问题,转而对着手里这团东西:“不晓得这又是什么阵能养出来的。”
他侧目朝齐榭那边看了一眼,眸光向下,点在他五指虚握的地方。
还是两个灵奴。
如此说来,生养出它们的原阵,至少够耗死两个人了。
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,手里的东西给了点反应。
灵奴既然是阵生,阵法又归结于阵主,那这团黑东西多多少少是和某个人挂钩的,在灵奴寻灵吞噬的时候,修士也可以反控住它,用它来寻路、寻主。
这也是为什么,诏丘要从雾气里捞出一根黑雾线,松松垮垮的在手指上绑着。
而现在,那根原本半绷直的线突然不再往前走了,而是顿了一下,像是幼犬逐嗅,闻到肉香,行迹变得细密起来,左右环绕打圈,甚至在后面留下一团薄雾,像是尾巴摇晃的虚影。
诏丘看得好笑,但跟着左走几步,右走几步,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。
于是他撤了禁制,将灵奴松开,任随它撒欢跑,齐榭照做。
两个灵奴在某种程度上来说,算得上心智不成熟的小孩,像是修行不到家的山精野怪,动作间带有野气和稚气。
它们似乎对恢复自由很感惊喜,在原地晃了一圈,扑闪着到处跑。
夜色尤深,但街边有灯盏,多少可以照明,这两团雾气是纯粹的黑,反而不难看见。
它们滚成一团,又四散嗅了一圈,然后一起飞到诏丘的手腕边。
诏丘拨拉了一下,竟然没拉动。
齐榭望过来的眼神有点古怪,直勾勾的,又好像有点紧张。
诏丘看这两个灵奴紧紧凑在一起的模样,某一瞬间,他想这别是一对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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